文:藤岡朝子(FUJIOKA Asako)
翻譯:林心如(Sylvie LIN)

具有數十年專業影展經驗的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影展(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ilm Festival Amsterdam, IDFA)資深節目統籌Joost Daamen,今年受邀擔任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aiwan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estival, TIDF)「亞洲視野競賽」的決審評審,他在頒獎典禮時於台上說道:「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影展。」

我得說,我同意Joost的說法,且他不是一位會輕率發言的人。從影廳裡滿坐老老少少興致盎然的觀眾,到每晚在影展聚會空間共享的歡樂;從工作人員主動遞上紙巾給台上情緒激動的南韓得獎者,到映後座談口譯人員及出版物和字幕譯者的專精熟練,今年的TIDF再度成為所有影展籌辦者夢寐以求的典範。

整體節目展現出全世界紀錄片的前沿樣貌:大膽的挑釁和年輕的實驗、成熟的詩意以及對情感現實和記憶的尊重,達到了組織效率、個人、真實生命體驗之間的微妙平衡。它指向了紀錄片本身的樣態——一種奮力理解世界、同時敢於展臂擁抱機會的過程。

而這屆的影展也正如紀錄片一般,成為了真誠分享理念與情感的交匯之處。

某晚聚會後,我坐在華山園區外的人行道上,與來自亞洲電影人和朋友們在星空下分享關於人生抉擇的所思所感,大家聊到「成功對你來說是什麼」;有人談及自己的困境,他們的工作雖然高薪,卻無暇陪伴生病的奶奶;有人說他遇到一位「成功」的製片人,卻為了支付孩子的學費而辛苦掙扎;有人把手機放在我們所圍起的圈子中間,播放火爐燃燒劈啪作響的影片。我則是提到了死亡,以及在死亡之下,所有成功的概念都是均等的。

另一晚,我與當地舊識在一家商場的烤肉店共進晚餐——本來以為只是短暫的聚會,讓我能趕上晚間八點的電影。我邀請了日本導演藤野知明(Fujino Tomoaki)和他的製片人淺野由美子(Asano Yumiko),他們的作品《我們到底做了什麼?》(What Should We Have Done?)入圍「亞洲視野競賽」,才剛在TIDF舉行國際首映。

台灣導演吳耀東和家人也來聚餐,同行的是台灣行為藝術先鋒與評論家王墨林,及一位年輕同事。結果他們剛看完藤野的電影,並感到非常興奮。他們展開了長達數小時關於電影拍攝的激辯,我當然錯過了原本要看的片,但對於藤野和淺野來說,這是他們的作品第一次面對如此激烈的評論和辯論,而且還是來自同樣從事創作的藝術家。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導演藤野知明(中)出席《我們到底做了什麼?》映後Q&A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影人每天晚上齊聚「離線時間」交流

我在TIDF看了一些令人興奮的台灣新作。你哥影視社攝製的《公園》,以空間設計和對創作過程饒富趣味的分享,令人感到驚艷。長達290分鐘的《由島至島》揭露日本殖民下、台灣的複雜情感和認同問題,細述戰爭的暴力與戰後的沉默。老一輩的電影創作者可能會試圖記錄歷史,而廖克發的電影則是一首對「記憶」的頌歌。

在2024年推出聚焦烏克蘭、緬甸和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單元,或許聽起來像是政治表述。(嗯,它當然是)但在TIDF,不僅選片豐富而廣泛,許多影人更親自出席,傳遞實踐者和見證人的真實聲音,為所有反獨裁主義和戰爭的簡約口號注入複雜性。

一場論壇中,善於表達的年輕與前輩緬甸影人與談,詳細分享了他們目前正積極籌備中的電影創作,展現對未來充分的計畫,同時也對軍政府的陰謀保持警醒。

《廣場記事:粗剪版》(Euromaidan: Rough Cut)的烏克蘭製片人則含淚表示,集體協作這部人民革命紀事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一場香港獨立短片的滿場放映中,有些觀眾似乎顯得困惑,任何期待從中獲得簡化反中訊息的人,無不為這些年輕導演展現的幽微詩意和個人實驗色彩感到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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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甸論壇,《當時間開始呼吸:紀錄片在緬甸》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配合緬甸焦點單元安排影人小旅行,參加緬甸街導覽認識台灣的緬甸社群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廣場記事:粗剪版》延伸座談,烏克蘭製片達莉亞・阿韋爾琴科(Darya AVERCHENKO)

對於這個「近乎完美的影展」,我的遺憾是因為放棄嘗試操作訂票應用程式,而錯過了許多熱門的場次,同樣有科技障礙的朋友週末從日本來,卻發現自己沒電影可看。但事後我回想起那些在小巷裡迷路的時光、那奢侈的午覺,以及等待一輛從未到來的公車時發生的對話,反而更令我了解自己和台北。

相反地,如果我看到了所有想看的電影,反而會感到精疲力竭。Google和智慧型手機給人極高效率的錯覺,但TIDF卻讓我享受巧合帶來的中斷,並在熱帶氣候中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

這使我想起在驢子保羅(Paolo)伴隨之下的旅行札記——《颼颼咚隆喀嗞》(Zinzidurrunkarratz)這部美好電影的映後座談中,導演歐斯卡・阿雷格利亞(Oskar Alegria)說:「最好的影像都是用左手拍的。對於右撇子來說,使用另一隻手操作攝影機笨拙又低效。但抑制自由的事物,卻能帶來緩慢而充滿覺知之旅的奢侈。一段為我們所在乎的事物賦予價值的旅程。」

歐斯卡的另一金句也抓到了TIDF的某種本質:「當我們觸摸某物時,便會使它復生。於是我們對它的記憶也將更加深刻。」

我在2024年TIDF的經驗正是如此。它不是自動排演完一組預先選好的節目,而是關於觀看和聆聽、識別及關注,亦關乎發現和賦予價值。正是TIDF團隊對其節目和執行的用心,使這屆影展近乎完美。

我知道這近乎完美得來不易,並非一蹴可幾,這屆影展是多年努力的成果。頒獎典禮上,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褚明仁談到台灣紀錄片的歷史,以及幾十年來觀眾逐漸增長的歷程,與此環環相扣的是業界的投入,以及在持續轉變的全球地緣政治下,培養自由民主社會的重要性與日俱增。

TIDF策展人林木材談到那些協助創立影展的人——電影人和朋友們,以及隨著團隊為維護某種紀錄片精神而追求更高的能動性,令每屆影展都愈加艱難。他也私下和我分享漫長夜裡的員工會議,討論了關於影展包容性、定位和信任的困境。

我對從事這項工作的紀錄片影人和影展籌辦者深感欽佩。但願TIDF的接力棒能在2025年10月傳遞到我們的日本山形——作為隔年輪流舉辦的姊妹雙年影展,我們共享著一種紀錄片的精神。希望到時能在那裡見到大家。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導演歐斯卡・阿雷格利亞(中)出席《颼颼咚隆喀滋》映後Q&A
2024TIDF頒獎典禮暨酒會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2024TIDF頒獎典禮暨酒會

本文作者介紹

藤岡朝子從1993年起便加入山形影展擔任節目策劃,見證亞洲紀錄片創作浪潮,目前為該影展理事,以及山形Dojo駐村工作坊總策劃;她自1998年TIDF創立起即從旁協助,也曾擔任TIDF競賽評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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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