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導演林書宇聊《小雁與吳愛麗》之前,我想先談談《在車上》以及《花樣年華》。尤其是「扮演」的元素對於這三部片子而言,都非常重要。表演課也是《小雁與吳愛麗》非常重要且貫串影像敘事的一種中介橋樑,夏于喬做的事,與梁朝偉、張曼玉、西島秀俊等人並無二致,他們都在透過扮演,或說試圖「成為」他者,去探索那份無法理解。對此,林書宇說:「透過扮演,我當然希望達到的是一種同理,而同理不見得等同和解,但至少同理會讓人在試圖認識對方的過程,更認識自己。」
和林書宇聊《小雁與吳愛麗》之前,我想先談談《在車上》以及《花樣年華》。
事實上,這三部片子於我而言,在某種意義上有著類似的提問——「一個人有沒有可能理解另一個人」;而面對這個提問的方法,三名導演也近乎相同——「透過『扮演』所創造的誇時空對話」。
首先是濱口竜介的《在車上》。
濱口竜介是熱愛拍攝「排練」過程的導演,諸如《歡樂時光》等作皆能看見這樣的創作手痕;而濱口竜介的《在車上》也不例外;片中對於場域空間是敏銳的——無論角色是「在車上」或是「在劇場中」,都讓觀眾或看、或聽,然後發現西島秀俊不斷與契訶夫的劇作《凡尼亞舅舅》的文本對話,或更精準地說,是與亡妻和自我的對話。
西島秀俊透過播放錄音卡帶《凡尼亞舅舅》的文本,進行自辯與對答,而在《凡尼亞舅舅》的文本之中,是記憶與現實的故事不斷縱橫交錯,西島秀俊透過與文本的對話,成了虛幻與真實的相互關照,進一步在拼湊過往的同時,逐步自省向前。
換句話說,《凡尼亞舅舅》的錄音卡帶文本,「排練與被排練」、「對話與被對話」成了角色的精神分析與治療,西島秀俊透過對話、台詞,轉換成劇場與生活,更重要的是,嘗試去理解迷霧般妻子的生前記憶,在對亡妻的不理解中,而後逐步靠近真實。
再來是王家衛的《花樣年華》。
「不知道他們是怎樣開始的」,就從張曼玉的這句提問開始,《花樣年華》與《在車上》便逐步試圖探問了這件事——「一個人有沒有可能理解另一個人」。
而在這樣的提問之下,王家衛的《花樣年華》與濱口竜介的《在車上》做了相同的事。梁朝偉與張曼玉如何理解元配外遇?如何關照虛假?如何回應問題?就是透過角色扮演——簡言之,就是利用「排練與對話」。
「你這麼晚不回家,老婆不說你啊?」
「習慣了,她不管我。」
「你呢?老公有沒有說你啊?」
「我想他早就睡了。」
「今天晚上別回去了。」
這是梁朝偉與張曼玉第一次的角色扮演,這樣的對話是模仿、是揣測、是擬態、是虛假,而這段對話終結在「你知道你老婆是怎樣的人嗎」這句提問,換言之,王家衛真正的反問,是對於人的理解的可能性,而這種對於「人的不理解」,如上所言,就是濱口竜介《在車上》的核心內裡。
接著,梁朝偉與張曼玉反覆穿梭於暗巷、窄弄、長廊;不斷咀嚼牛排、雲吞麵、糯米雞的醍醐味,進而化為虛幻的愛神,你來我往、一攻一防,在推敲元配外遇關係的進展之中,以及終於下筆武俠小說的文本之下,試圖理解出軌外遇的真實。
至於「虛」與「實」的邊界,就在反覆的對話與角色扮演中,逐漸疊合、緩緩雜揉,進而融於一爐,梁朝偉與張曼玉何時是本人,何時是另一個人,致使角色、觀眾皆無法真正釐清。
「傻了嗎,這是排練,又不是真的」,當梁朝偉吐出這句台詞之際,《花樣年華》與《在車上》的故事就從這裡緊密疊合——「人們試圖從被排練的故事文本之中,逼近想要了解的真實,卻都不是真實」,這兩部電影,基本上就在說同一件事。
梁朝偉、張曼玉與西島秀俊在各自片中的角色,其動能皆源自於對另一半的不了解,才持續往前推進。
寫到這裡,大致就能理解「表演」,或更精準地說,是「扮演」所帶來的功能,那是超越時間、跨過空間的一種——試圖去逼近理解自己不了解的——人、事、物的過程;而其驅使動力皆是來自於對他者的陌生與距離,或是,想像。
所以,這時候我們再回頭看向《小雁與吳愛麗》的表演課,從「一對不能理解彼此的母女」的核心往下探,似乎能看見林書宇的相同提問——應該就會是「在不能理解的狀況下,人們又該用什麼方法去理解彼此」?
這幾乎是真正的核心問題,而在《花樣年華》、《在車上》以及《小雁與吳愛麗》看到的回應都是「扮演」,所以表演課成了《小雁與吳愛麗》非常重要且貫串影像敘事的一種中介橋樑,夏于喬做的事,與梁朝偉、張曼玉、西島秀俊等人並無二致,他們都在透過扮演,或說試圖「成為」他者,去探索那份無法理解。
而其實,這樣的扮演或成為,常常伴隨的是鏡像關係,尤其是透過鏡像所出現的觀看,所以我們必須注意小雁在表演課對著鏡子的凝視,以及隨後出現的那句台詞——「看著、看著好像是不同的人」。
是啊,鏡像,在揣測、擬態、虛假、真實的邊界之間遊走,鏡像是容易使用的工具——《在車上》以及《花樣年華》也做了相同的事。
尤其是當「虛實」該遭致指認、辨別的時刻,《花樣年華》的影像,在梁朝偉與張曼玉被迫共處一室時,出現了鏡子的迴圈鏡像,「大醉俠」才剛剛從武俠文本出場,王家衛就在武俠與鏡像的虛構關係之中,點醒觀眾——所有的事情,都是虛的。
倘若將這件事對照至《在車上》,也能看見濱口竜介對「鏡像」的使用,對於霧島麗香的外遇性愛,西島秀俊恰恰是透過鏡子的反射觀看,「鏡像迴圈」在此刻被濱口竜介具體化,並加強語氣註記,濱口竜介就是要告訴觀眾:「關係是虛的、故事是虛的、性愛是虛的、鏡像是虛的。」
虛實是鏡像的倒映,反射的仍舊是那個亟欲討論的——「理解與被理解」的母題;而對話、排練、文本、鏡像、虛實、角色扮演等細節與元素,都是《花樣年華》、《在車上》、《小雁與吳愛麗》在意的事。
進一步說,回應上文,梁朝偉與張曼玉的對話練習;西島秀俊在小紅車上與《凡尼亞舅舅》的錄音卡帶對話;夏于喬在表演課堂上的不斷揣摩;從此觀之,都是在扮演的過程中,去理解對人的「不理解」。
就也不難發現,角色的動能全數來自於不理解——《花樣年華》、《在車上》的角色扮演是為了理解伴侶外遇出軌的真實;至於小雁的扮演則是為了理解媽媽,試圖去逼近自己不曾感同身受的「吳愛麗」——那是相愛相殺的母女情。
無論如何,《小雁與吳愛麗》的表演課,其本質與《在車上》、《花樣年華》有著接近的氣味,那都是跨越時空,去對陌生他者的一種理解推進之必要。
於是,面對我想討論的「理解」,林書宇是這樣看待自己片中的表演課:「透過扮演,我當然希望達到的是一種同理,而同理不見得等同和解,但至少同理會讓人在試圖認識對方的過程,更認識自己。」
林書宇舉了小雁與男同學在港邊吃黑輪的這場戲,「其實小雁下了課都還在扮演吳愛麗,小雁提及的過去其實都是吳愛麗的;但透過講述吳愛麗的過往,小雁才可能去理解——『原來我媽媽是什麼樣的背景與為人』,這些絕對是朝向吳愛麗有更多的理解」。
林書宇繼續說:「當然,透過表演、扮演——成為另外一個人,這是演員在做的事,但是到了最後,任何一個表演老師或演員都會說,扮演到最後,其實都在回看自己,也就是說,你需要夠理解、認識自己,才能夠好好地扮演別人;小雁也是,當他夠認識、理解自己,跟自己達成某種和解時,才能用一種同理心,去看看自己扮演的對象——媽媽吳愛麗。」
我以為,理解他人到了最後,會發現是某種徒勞,徒勞的意思是——一個人有沒有可能全然理解另一個人?不,答案是否定的,王家衛、濱口竜介的影像都會這樣說,但如果是徒勞的,那為什麼我們還要去嘗試?
是為了理解自己,無論最終是與自我和解還是將自我放逐,最終還是關於自己——《花樣年華》、《在車上》、《小雁與吳愛麗》都看見了這件事。
於是,《在車上》北上前往冰天凍土的世界,在眼淚中擁抱了「不理解」,與自己和解;《花樣年華》則是南下熱帶高溫,對「不理解」兩手一攤,將自己的秘密放逐至樹洞就此掩埋;《小雁與吳愛麗》不若前兩部電影讓角色出走,選擇留在原地高雄美濃,從此觀眾也能發現,小雁有了與自己的和解。
林書宇說:「表演課最後的孝女哭戲,其釋放與吿解不是與亡父和解,是跟自己和解,也因此,最終小雁得以換一個角度面對媽媽,其實媽媽根本沒變,媽媽的情勒還是情勒;媽媽的說話方式還是媽媽的說話方式,但小雁走過表演課,可以嘗試思考的是,原來媽媽也有可愛的一面。」
林書宇也說:「確實,我並不認為這對母女是真的和解,但至少小雁找到跟媽媽共存的方法,而他們也都有了與過去創傷共存的可能,然後繼續走下去。」
從髮型、語言到名字,《小雁與吳愛麗》之中的四堂表演課都讓小雁扮演著吳愛麗,然後,表演課最終逐步與現實疊合,那是循序漸進的,由內而外的假戲真做——這點在表演課一開始就遭致點題。
而小雁在最終的哭戲之後,找回了自己的名字——「我不叫吳愛麗」,這句話讓小雁真正成為了小雁——上述也說了,最終還是關於自己。
也因此,面對自己、理解自己、找回自己——與亡父同樣愛吃的辣椒醬也才不再是禁忌話題;與媽媽吳愛麗也才能再一起散步,而那會是一段好長好長的路。
(全文未完,下篇文章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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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