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國璋

第四章:人生的意義

4——林夕的佛系歌曲

我想講解兩首林夕的佛系歌曲。我看這裡面有一種比較感性、藝術形態的態度,從一種感情的〈百年孤寂〉,不斷流逝,談到生命如何放下,到一種現實世界的心路歷程。所以我覺得林夕的想法挺有趣的,可幫助我們了解平時覺得很艱深的佛學問題。

在林夕的「詞海任我行」的講座中,林夕自己反省道,自己寫歌詞寫了三十年,第一個十年是為了維生;第二個十年主要寫愛情,愛情寫得相當出色,包含自身經歷;到了第三階段,第三個十年就開始寫佛系,寫比較有哲理的歌。

他說如果佛學是解決痛苦的話,他曾有一些作品好像一顆顆現成的止痛藥,比如劉德華的〈常言道〉,林夕覺得止痛藥當然是好的,是有其需要的,止痛之道就是面對、接受、放下、自在,但要找到一個較聰明的方式來演繹老生常談,否則他不會滿意。當林夕寫歌詞進入第三個十年,他覺得要掌握很多學識,學習如何能真正感染到他人的方法,去解釋「阿媽是女人」這五個字,也非常不簡單。林 夕提到,首先要認識這個世界比較立體的面目,而非扁平的、無性格的。

他說早期寫給梅艷芳的〈似是故人來〉就是比較扁平的,「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歌詞講述臺上臺下,人生就像一部戲,你又何必這麼緊張?歌詞是叫你放下一些關於戀愛的痛苦,一種善意的勸勉。我想提出另一首林夕寫給張敬軒的〈過客別墅〉,意境其實也簡單,一方面是勉勵失戀,更重要是,強調大家都是生命的一個過客,包括你的形軀、對方的形軀也是一個過客,我們不過住在別墅裡面。有的人過得很華彩,有些人活得較艱難,但其實都不過是一個個過客。到寫給張國榮的〈我〉,林夕認為這首歌開始對人生哲學探討得較深刻,表達了張國榮自己的生命,因為他也了解張國榮的困擾。

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

林夕自己認為〈任我行〉,是看到世界的立體面目、走出老生常談的一首作品。「頑童大了沒那麼笨 」、「可以聚腳於康莊旅途然後同沐浴溫泉」、「為何在雨傘外獨行」,我想說的是,〈任我行〉並不是簡單地說「你的人生就是逍遙」,它有一個更強勸勉。林夕在講座中說,有一種境界,沒有一條線規範,你也自然會遵循一些事情,這遵循不一定是外界給你的一個絕對指令,而是你非常誠懇地,聽從自己內心的呼喚,而 他補充說絕對和這個世界相反的路徑之間,其實沒有一條路絕對是對的,或絕對錯的路,因為你走不同的路,都會有不同的收穫和代價。

我從林夕所說的想到,我們很容易感覺孤獨,很容易將自己放在孤獨之中,這世界沒人了解自己,以致感到一種隔離,這就是現代人最普遍的情緒。而喜歡佛學的人,往往稍微看不起世俗——世俗稱之為「俗」 就表示「俗不可耐」,總會有很多所謂的追求金錢、名利,或在人生方面,彼此之間互相壓迫,家庭不和,我也看過很多這種負面的事情。林夕的意思是,你不要太隨意放棄世俗。

莊子說「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莊子的意思是,你喜歡的事物,也需要保持一種生命的純一。你不要太紛亂,喜歡的事物自然會與之合一。例如剛剛有同學說得到了PS5,在你玩時差不多達到了人機合一,你真的很愛它,或感到非常滿意。

「其弗好之也一」,當自己陷入不喜歡時,我們仍需要保持這種「一」。這個「一」的意思是,「其弗好」即不喜歡之處,我們也要保持它。有時候我們對自己的生命不是很滿意,這就是「其弗好之」,或我們對家庭不太滿意,或是對自己的性格不太滿意、對自己成績不滿意,你也要保持。為何保持呢,我後面會講到。

「其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這分成兩種,如果你是「其一」的話,就代表你的生命很純一時,到達了「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你與天為徒,「徒」就是伴侶、陪伴,即是說你與形而上的世界或者永恆世界為伴——舉個例子,你有宗教信仰,你感覺到時時修行,感覺寧靜,你就是「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不一」的時候,你的狀態其實是與人作為伴侶,和你的群體裡的人為伴。

林夕講得相當好的一點是,我們這些樂於思考的人,往往不願意「與人為徒」。孔子有句話,「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即是如我不是那些人的同伴,我是誰呢?其實我們需要人作為我們的伴侶,伴侶的意思不只是要與人很親密這麼簡單。莊子後面說「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如果人能夠有一些高尚理想,如藝術修養,或希望人生得到真正的解決,這叫「與天為徒」。

「世上有多少個繽紛樂園,任你行」當你能達到這種生活時,你會發現正如雲門禪師所講,「日日是好日」。這種說法不是普通勸勉,而是一種境界,經過體會後的境界,而不是一開始便指示說「你最重要的是放下,不要執著」之類。如何可達到這境界呢 ? 我們在下節提供一些出路。

重新學習回到人間世

「從何時你也學會不要離群」,桃源代表著理想的地方,例如我們躲在大學,躲在自己的象牙塔裡,你以為是這樣,但其實是一種「蝴蝶困於那桃源」,這是一種很深刻的體會。「雨傘外獨行」是一個意象,暗指我們經常過分孤高,過分看不起世俗。佛教常說「真俗」議題,「俗不離真,真不離俗」,你不可完全放棄這世間,一旦放棄,就會出現一種孤高的幻想。

就像是香港現在社會的處境,或是疫情,經濟困難,政治爭執,每樣事物每方面,都不是從心所欲的,我們也感覺到了限制。但「限制」在莊子的思想裡,你要明白「其不一也一」也是 這世間的真相,你需要與它為徒。

追求理想外,追求一些更真實的真理、追求在人生中有更多閱歷,這是與天為徒,存在理想性。但另一方面,與天為徒當然是艱難的。特別要記得莊子說的,如果你只是與天為徒,當天超過人時,你就會失去你的同伴。你就會產生孤獨,為甚麼會孤獨 呢?不是讓你眷戀這種孤獨,而是在這種孤獨中,有時候會對我們構成很大很大的牽制。

因此適可而止的重點在於,如何與人為徒呢?不是要你變成 一個善於社交、和任何人都能聊天的人,而是你盡可能找尋人生中可溝通的對象。如果找不到,那是因為你不懂溝通,或是還未能將心扉打開。現實中每個人都有其孤獨性,每個人都想有真摯的朋友。因此如果你多一點知識、多體會別人,你自然會有很好的朋友。

上善若水的智慧

林夕談到自己調配止痛的配方時,談及他很尊崇水這種物體,《道德經》說「上善若水」,水能夠非常柔軟,又堅強,能進入任何形狀的容器;林夕說自己在生活中也知道自己可以飾演一滴水,其歌詞、內容、概念、精神,能夠像水一樣放入不同旋 律中;成歌後也是如魚得水。

王菲的〈百年孤寂〉是在講輪迴,講生命在不同形態下的模樣。衍空法師喜歡用這例子說明,他常說,一個小朋友握著一個冰淇淋,冰淇淋很甜、很可愛,但有否想過冰淇淋來自天空的水,水結冰後賣給某家公司,並變成手上的冰淇淋。但當它被吃完後,可能掉入溝渠變成污水,最後被沖出大海。在這世界裡,若要說變化,一切事物都在變化中,這就是我們之前所講的「等無間緣」。

世界從不會停止,若太自我中心,則往往跟從著自身肉體的軌跡。我今天吃了漢堡包、我今天見了某某。所以我們寫日記一般從自己視點出發,以肉身所見的周圍去觀察。尤其是現在的Facebook或其他平臺,人人上載自己所見。我看過一個朋友寫,他今天去了麥當勞,吃了漢堡包,漢堡包多給一塊青瓜,平時是三塊,今天是四塊,真是一個奇蹟,便拍照。

這樣的小確幸,或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有時候你參透便會很深刻,但如果只停留在那裡,你就會變成很自我中心。人為甚麼會自戀?其中一點是將自我放得太大,高高在上,看不到其他人。〈百年孤寂〉中寫的雲、雨、汗等等,你身邊的人,其實可能他的一滴汗是來自於雲——如果這樣思考,會發現這世界是相當豐富的。

「軟弱無力全是堅忍的證據/靈魂內有信仰搶不去/這種搶匪也許比你畏懼/想保無邪之軀/還是必須好好過下去」 衛蘭和林二汶的這首歌〈最後的信仰〉是2019年之後寫的,不 是純正的佛學,但代表其現在心境,經過香港政治轉變下的心態。我們在這時候很容易唏噓,感到無助。但佛教思想呢,能看到緣起、緣滅、緣聚、緣散,世界永遠不是固定如此的,總會有其他可能性。關於這點,我覺得林夕表面上像是個佛教徒,但事實上反而是相當積極,並且很進取。

走出立體的一步

林夕談自己寫〈Shall We Talk〉時,覺得心很冷、很不安穩,於是致電媽媽說對不起。他說「我覺得『對不起』這三個字很重要,然後整個人便放下了包袱。成為一名『內疚怪』可能和成長的過程有關。」其實我們的父母到了任何年紀,都還是會跟我們說常見的道理,如「人最重要的是安全」、「人最重要的是為自己」,這些說話哪些真哪些假呢?我們只能用自己的深刻度去評判,不能用辯論的方式。我們的深刻度,到了某個階段自然知道,某些事情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向我們的親人說「對不起」是很艱難的,它表面上看似很簡單,但因為艱難,我們便停止了。

〈Shall We Talk〉這首歌其實相當深刻,歌詞的意思是我們如何解開自己的煩惱和痛苦呢?不僅僅是追求哲學、追求佛學等所謂理想的學問,這些方面是增加我們的智慧;而真正的般若智慧是,「般若非般若,斯之謂般若」,意思是你不能只停留在閱讀、看書,或在自己的智慧裡追求人生的最高境界。

我們常因矜持而不肯說對不起,也經常因隔膜而認定對方為 人,不再願意認識對方,包括感情、兄弟姐妹或者父母等。這裡說的「對不起」,不是一般的、普通的道歉,而是先走出一步,這就是剛才所講的立體感,對自己、對生命的解決。

這也是我們剛才提到的〈百年孤寂〉,「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沒有甚麼執著」、「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這可以是談感情,但如果你從一個較深刻的反省,如果你將所有愛情、親情、人倫關係,都看成虛幻,那就不需執著了。這是小乘佛教的想法,即是離開這現實的世界。

無常與定常

所有事都不是你能expect(預計)到的。對我來說,這世界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我不能預計個人或他人,同輩同學等等發展也各不相同。各人有各人的工作、家庭,究竟孰好孰壞,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所以我認為人性有時候比我想像中更複雜。

平常談佛學時,較少說到佛性,佛性就是慈悲,「慈者予愛,悲者憐其苦之深」;慈悲就是見到他人的痛苦難捨,內心有不忍、同情之心。

我感覺到林夕是一個很敏感的人,雖然他可能是一個很敏感的人,敏感的人有自己的處理方式,會走向一種修行、放下,因其已對世界有很深的關懷、悲願很深,本身未必採用更激進或積極的方式,但始終有自己的反省。如果你在讀哲學時覺得概念很困難,看林夕的歌詞反而會更加深刻、更加觸動,歌詞並不深奧,但其中具有深度。

據林夕自己的說法,有些對佛教的描述是一種止痛藥。記得分清楚:止痛藥似乎是告訴你應該如何去做,其實不是的,仍然是返歸於自身內部,包括剛才說到的,在基督教裡,你嘗試仰望天際,會感覺到星宿的神秘。

我自己的碩士論文是關於德國哲學家康德,他的墓誌銘寫著:「有兩樣事物讓我內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使人感覺非常莊嚴而崇高。這個宇宙這麼龐大,世界亦很神秘,令我感到神秘。但你內心的道德律,如何表現呢?那是一種不能停止的關懷,自身有種湧動而出的關懷,你需要十分麻木才能壓抑它。這點沒有違反佛教,佛教所說的「精進」便是這樣,不是捨離、看破所有,便當作自己明白一切。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無聊、空虛、絕望⋯⋯紓解無助感的哲學配方》,二○四六出版

作者:陶國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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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自己,往往是我們最無助的時候⋯⋯
人生的意義這東西,到底是否存在?!

從了解日常情緒狀態,到紓解絕望的一本書

  • 情緒不是心理學的範疇嗎,哲學能處理情緒嗎?
  • 我不閒,只是沒心情!無聊空虛是個問題嗎?
  • 我媽對我的操控心理,該怎麼分析?
  • 沒有悲傷的感覺,原來是憂鬱至極?
  • 是什麼讓人對抗自己、傷害自己?
  • 絕望還能分類型?!能知道它的本質就不錯了⋯⋯
  • 林夕歌詞原來是佛學入門書?
  • 人生的苦相、命運與命限,這麼沉重的東西,要如何接受?

本書以哲學方式探討各種情緒形態,尤其針對時下青少年的無聊感、空虛感、絕望感,是對於如何處理情緒的一種哲學回應。第一章包括陶國璋與另一位研究情感與哲學的香港哲學學者黃沐恩的數篇對談,以存在主義、中國哲學等多種哲學角度,認識人的各種基本情緒;第二章剖析一些情緒的異化現象,助我們面對及剖析情緒的糾結;第三章探討空虛感、絕望的類型與本質,處理情緒危機與存在危機;第四章助我們從困境中思考人生的意義。

陶國璋是香港著名哲學家,從事哲學普及工作多年,書中涉及的怖慄感、荒謬感、人生意義等問題,陶國璋先生思考經年;本書中的內容在陶氏過往著作的基礎上,再通過與年輕學者黃沐恩、吳啟超對談,思考晚近的現象、影視作品、流行曲等,從而引入了更多新的思考。

本書特色

採取普及哲學方式書寫,結合感性與理性,橫跨哲學與心理學,切中時下社會的集體情緒困擾。作者陶國璋從事哲學普及工作多年,素能深入淺出,寫出日常感受並對之作出精準分析,帶動讀者思考出路。相信本書推出後將會頗受歡迎,我方也會請港臺兩地的哲學普及團體、哲學學者作出推介,擴大本書的影響力。

Photo Credit: 二○四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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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馮冠維